彼岸(下)
6
秀在家安安静静地住了两天,她和父亲都对那个有争议的敏感话题避而不谈,父亲在她就一言不发,私下里同母亲说点家长里短。她每天都抽空去陪阿玉聊聊天。福生总是默默忙着他自己的活计,不怎么说话。但每次秀离开时,总是能看到他的眼神中充满的感激。
这天中午,秀从阿玉家出来,刚踏入自己家门。就看见父亲坐在堂屋等着她了。
“你等一下。”
她站在木桌旁边,听着父亲说话。
“我已经同村长说了,他明天就去同冷家谈谈,说好了你们就去镇上把离婚证办了。往后是出门打工还是在家,我都不管你了。”
“你凭什么?”
“凭什么?就凭我是你老子!你出门打工我就眼不见为净,在家的话,就叫王婶再给你找一个正经的家庭嫁过去。”
“你凭什么管我?”秀带着哭腔。
“我不管什么社会,人都要正经本分!”
秀冲回自己的屋里,把衣服胡乱地往包里塞。母亲过来阻止,被他一把推开。
她提着包往门口走,父亲指着外面:“翅膀长硬了啊!滚啊!滚出去就不要回来!”
秀跌跌撞撞地往冷家走,默默地抹着泪,脚下坎坷不平的土路,让她走得摇摇晃晃。
情绪还没来得及平复,突然从路边伸出一双手,一把将她拉进了树林。她撒开手,背包就丢在路边,整个人却被拖着动弹不得。她正想喊叫,那人用手牢牢蒙住了她的嘴巴,同时在她耳边恶狠狠地说道:“别叫,不然我把你在城市干的丑事全部捅出去!”
她被拖到了树林深处,那人才放开手。
“你放心,我不会硬来的。不过到这地步,你也没有什么好选的了。你跟着我,我保证你在村子里开开心心。”
“你是谁?”
“别管我是谁,我曾经到汕头去学习考察,正好出去玩,那么巧就看到了你。就是那家馨浪大酒店,没说错吧。别不承认了,我第一眼就看出你是我们村里的人。”
秀的身子软了下来,那人的手顺势摸上了她的奶子。
“你最好答应我,因为你男人和你爸都来求我了。要是你不答应的话,我会让你离不了婚又盖不起新房子,还把你的丑事情捅出去,让你们全家人都在这里被人指指点点。不过只要你乖一点,我什么都不会说,保证你家的一切事情都顺顺利利。”
秀再也没有反抗的力气,那人一只手拉开秀的衣服,露出一截雪白的肚皮,又急慌慌地伸手下去解自己的皮带。正在慌乱的时候,树林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那人开始唱歌。
“天地间有杆秤,那秤砣是老百姓……”那人胡乱哼唱着,一会又装出女人的声音喊:“哎哟,哎哟!是儿是女早下地,免得老娘受挫折哟!”
“有人来了。”秀轻声说。
“你记个我的号码,想通了就告诉我,我天天都在冷安政那里打麻将,十二点过后才会回去。我等着你的消息。”
那人说完,报出一串号码。起身提着裤子就往另一边跑掉了。
秀起身收拾好自己的衣服,钻出树林。唱歌的那人已经走远了,她的背包端端正正地立在路边。
秀的羽绒服和裤子上都沾着泥土,毛衣也被树枝和灌木挂破了。她走回冷家院子,生火烧了一大锅水准备好好洗洗。
傍晚时分,冷科回来了。他自己舀了一碗水坐着喝,秀没有理他。
“冷学东被打了。”男人说话打破了沉默。
秀没有搭腔。
“晚上打了牌回家,被人用尿素口袋套住头,两只手用绳子绑住,拉到麦地里一顿暴打。等到他挣扎着把头露出来,人早就跑了。今年春节只有在家里养伤。
“他们来问我,说是我打的,因为他曾经和你吵过嘴。那天我在我爸妈那边,不知道这事。你是不是和他吵过?”
“这不关你事。”
“他是我们冷家的人,这个仇肯定要报。你咋个去找野男人我不管,但是如果你敢动我们冷家的人,那就是与我们一个家族的人为敌。”
秀没有再说话,男人的样子让她有些惊愕。
“另外,我今天遇到你爸了。他竟然还有脸让村长来叫我同你离婚?我告诉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女儿到底在外面干些什么,要离婚也是我冷家先提。我念在有缘一场的份上,暂时还没有撕破脸皮,他再敢这么胡闹,就别怪我们无情无义了。”
一番话下来,秀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在往脑袋上涌,满脸烫得透红,耳朵里嗡嗡作响,意识却一片空白。她昏昏沉沉地走到灶屋,拿了一把菜刀,回到堂屋,把刀扔在桌子上。
“冷科,我只想问你一句,你是不是个男人?”
男人抬起头盯着她,眼神里满是冰冷的鄙夷,没有一点点怜惜。
“你要是个男人的话,要么去把村长杀了,要么把我杀了。”秀的脑中横亘着唯一一个念头,她站着,拿起案板上的菜刀,递到冷科面前。
“杀哪个?”
“村长,就是那个狗×的,他今天欺负了我,还想长期糟蹋我的身子。你去求他,我爸也去求他,但是你们不晓得,就是他在外面造我的谣,说我在外面不干不净,说我的钱都是不要脸挣来的。老子就是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他!
“要是你不相信我,现在就用刀把我砍死。我不要你抵命,也不要你赔钱,只要你从此不再去给我爸和我妈添麻烦,从此我家跟冷家毫无瓜葛,什么都一干二净!”
秀嘶吼着,已是声泪俱下。她一点也不想流泪,那样就像在给男人低头,在祈求他的原谅。可是想起自己的父母,想起不知走向何处的未来,她实在是忍不住哭出了声。她的眼睛里满含着眼泪,泪水后面的眼神却又如此坚定决绝。
“神经病。”男人用力一把推开她,跨过门槛走了出去。菜刀被甩到石板墙面上,反弹下来,又“咣当”一声又落在地上。
7
秀最终还是没有鼓起勇气自杀,她怔怔地望着掉落在地的菜刀,心里被一堆往事挤得满满当当。到了半夜,她把自己僵硬的身体拖到了床上,慢慢躺下来。在乡村彻底的沉寂中昏头昏脑地想着事情,也不知道自己睡着过没有。
直到有人敲着窗户来叫她,秀才从昏睡中清醒过来。男人一直没有回来,她也滴水未进,记不清时间过去了多久。
来人在窗口传递了福生捎来的口信。秀挣扎着起床,找了些花生填进肚子,然后赶紧去阿玉家,她原本以为会有很多人来陪着阿玉,但是除了福生,房里再没其他人。
她轻声呼唤阿玉,阿玉把微闭的眼睁开,想强挣着露出笑容,却只是嘴角抿了抿。她把阿玉的手握起来,坐在床边,又摸了摸阿玉那张没有血色的脸。
阿玉盯着她,泪珠一颗颗从脸上滴落。
“傻瓜,别哭,等你好起来,我们去镇上赶集,去给你买几套漂亮衣服。”秀一边说着,一边咬着牙,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阿玉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积蓄全身的力气。呢喃着问出一句话:“你还走吗?”
“要走,怎么不走?这里我已经呆不下去了。只有到大城市去,才没人认识我。
“其实这次回来,我本来想好好过日子的,不想在外面奔波了。可是村里的人早就不是我想的那样了。我又没得罪他们,一个二个总是拿脸色给我看,总是不想要我过好。我心里想着只要男人和父母对我好,我也可以完全不拿外人当回事。但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村子里就是碗大的一个地方,任何人都逃不掉别人的说法。
“本来我以为出去的事情家里没人会知道。哪晓得在汕头被王家福那狗×的撞见了,我一出场就看到了他,本来以为躲着,没被他看见。哪晓得他只是装着没看见我,最后还是回来把事情传出去了。他还威胁我,要占我便宜。我的把柄在他手上,家里又有求于他。我有时想,干脆心一横把这狗日的宰了,然后再回到城市,看他还能嚣张到什么时候。
“可是我也怕再出去,我怕被捉住去坐牢,因为我杀了人。”
阿玉的喉咙里挤出一丝声音,像是没听清秀说了什么。
“我杀了人,所以才逃回来的。”秀重复说了一遍。
阿玉扭过头,眼睛中装着疑惑与关切。
“那男人是个地痞恶霸,当地谁都不敢惹他。我们老板都要让他几分。听说是一个大官的独儿。他隔三差五就跑过来找女人,不给钱不说,还要用各种花样折磨我们。每次来,他都醉醺醺的样子,我开始以为他爱喝酒,后来才知道他是吃了冰毒。他到了堂子上,还要女人陪他溜冰,然后才放开玩。
“为了不得罪他,大堂经理每次都要为他安排女人,大多时候都是安排冰妹陪他一起溜冰发疯。那些年轻小妹也都是被他们用冰毒、摇头丸勾引出来,再让她们边赚钱边吸毒。
“他和那些冰妹在房子里整晚整晚地发疯,有一次差点把一个冰妹弄死,大半夜听到救护车‘乌拉乌拉’地跑过来,我们都跑出去,看医生护士把那个女孩从烟雾弥漫的房间里拖出来,女孩已经面无血色,手脚都在发抖抽动,就像发了羊癫疯,救护车拉着她就往医院跑,是死是活到现在我都不晓得,老板还给我们开会,不准任何人把事情说出去。
“那天,他又来店里找女人,他满脸通红,被一个司机送过来,一看就晓得又吃了冰毒。快过年了,很多女孩子都已经回老家。好死不死冰妹们也一个都不在,老板就安排我去陪他,我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可还是只好去了。
“一进房间,他就拿出包冰毒,要我再陪他爽爽。我假装应承着他,憋着气一口都没吃。
“过了一会,他就开始抱着我,要我上床。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冰毒怎么把人变成魔鬼,那么一点烟雾,就让他像一条急红了眼的公牛,在我身上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丝毫没有松劲的意思。而且越来越疯狂,口里胡乱喊着话,不停要我变花样,一会倒着帮他吹,一会又趴在马桶上让他弄。
“我被折腾得头昏脑胀、全身酸痛,脑袋里却一直想着那个女孩,我看着已经像个神经病的男人,生怕他把我也弄死。后来,他靠着墙站起来,抓着我的脚,要我倒立起来给他吹,让他弄,我又不是体操运动员,怎么可能做得出那个动作?我心里抗拒,顺着就推了他一把。
“这一下把他惹恼了,他本来发着疯,喘着粗气冲过来压着我,满脸涨得通红,血红的眼睛里冒着亮光。那个女孩在我脑子里越来越清晰,我觉得他已经失去了理智,一定会把我也给弄死,我吓得拼命挣扎、叫喊,但是没有作用。我知道在这个地方,没人会来救我。
“我挣脱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推他。他顺手抄起桌子上的一块烟灰缸,眼睛里的神色已经散开,嘴里还念叨着:‘你这个妖怪,老子要把你弄死!’一边拿着烟灰缸就要来砸我。
“我已经无路可躲了,我抓起手边不知道什么东西,闭着眼朝他死命地捅过去,他想抓住我的手,我便死命地挣脱,不顾一切地挥舞乱捅。我已经是在拼命,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我跟眼前的这头疯牛,他如果不倒下,我就会死在这里。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才看到他已经倒在了卫生间的地板上,墙壁、窗帘上到处都是血。肥胖的身体就像一头刚刚被杀死的猪,仿佛还抖了几下。我再看看自己的双手、身上也全都是血,那把水果刀掉在瓷砖上,叮当响了两声。
“奇怪的是门外静得出奇,似乎没有人听到房间里发生的一切。这个时候我彻底清醒了。我杀了人,杀了眼前这个死猪一般的男人。我该怎么办?留下显然是不可能的了。最多过一两个小时,经理就会来看这里的情况。虽然这里有上面的人关照着,但出了人命,就没人能够兜得住了。
“我必须尽快跑掉,打开门走楼梯下去肯定不可能。那样会遇见很多人,必须另外找个地方下去。我冷静下来,发现自己还光着身子,于是用水龙头冲了冲身上的血。然后穿上店里的短裙制服。我观察四周,没找到可以跑的地方。我拉开窗帘,把玻璃窗轻轻推开。
“这是栋有些老旧的房子,就在窗子右边的外墙上,安装着一根下水管,有两根胳膊那么粗。虽然已经生锈,但估计还能够承得起我。我咬咬牙,光着脚,穿着短裙就翻过了窗子,踩着生锈的铁管溜下去。好冷啊!太冷了,就跟你现在的手那样冷。
“冬天的风刮在光着的小腿上,只要跟铁管接触的地方,我的皮肤和骨头都冻得刺痛,这辈子从来没有那么冷过。可是想想地板上那头淌着血的死猪,我只得咬紧牙,朝下面试探着攀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一脚踩滑,身体顺着铁管呼噜噜地落下去。感觉‘砰’地一声,我整个身体摔到了地上。身子前面和大腿被铁管刮蹭得火辣辣地痛,后背被冰冷的杂草刺得发痒。但我却觉得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我挣扎着爬起来,一步步朝着外面跑去。边跑边回头瞥了几眼,我看到有个身影在刚才房间的窗口里晃动,我猜那就是我们的经理小龙。
“小龙也许早就听到了声音,我给他洗过衣服,借过钱给他,他记得我的好。所以等我跑出来之后,才把门打开。他仿佛看到了我,站在窗口定了一下,然后招招手,把什么东西丢了出来。
“我一看身上,这才发现刚才太紧张,上钟时随身带的小包都没有拿出来。小龙肯定是在帮我。我赶紧偷偷爬回去,在草坪上摸索,总算把小龙丢给我的包找到了。
“我把里面的套子、油和玉米糖翻出来丢掉,发现里面还有我的身份证、手机、几百块钱和一张卡,卡上有我存的八万块钱。
“我就带着这些东西开始逃跑,我不敢坐火车,怕他们能通过身份证找到我。所以都只能在半路上拦那些可以上下客的汽车,或者去搭长途拉货的顺风车,那些货车司机都是些色鬼,但是基本还不会干出太歹毒的事情。
“我从东莞搭车到广西的梧州、南宁、百色,广西人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又到云南的红河、玉溪、楚雄、大理,那边阳光太好了。后来从攀枝花回到四川,又从西昌、雅安、乐山一路搭车回来。
“路上我一有空就看电视、借别人的手机看,注意有没有杀人的新闻。结果我发现这个世界上每天死的人太多了,没人注意到我的事情。也可能是他们自己觉得是个不光彩的事情,把它压下去了也说不定。
“我一直揣着银行卡,但我不敢去取款机上取钱,我怕他们能通过取钱的信息发现我在哪里。所以每到一个地方,我只找那些最便宜的旅馆,说自己身份证丢了,我虽然穿得邋里邋遢,但拿出来的钱却是真的,所以一般也会答应给我房间。一直到了县城,才拿钱去买了一套整整齐齐的衣服,做了个头发。
“我估计他们也不会追到我们这个偏僻的村子来了,所以决定从此留在家里,和男人好好的过日子。就把这些事情都当作一场梦吧。
“可是我没想到,这里也容不下我了。男人是个窝囊废不说,父母待我也再也回不到原来那样。这个世界上什么人都靠不住,什么感情都会变。我现在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有继续走一步看一步了。唉!”
秀一直沉浸在那一幕幕永生难忘的记忆中,想起自己没有依靠的生活,眼角便有不少泪淌下来。她想抬起手擦掉眼泪,这才发现被阿玉的手死死地握住,又冷又硬。原来她独自一人讲了许久,周围早已没有半点声响。她看着阿玉紧闭的眼睛和嘴唇,喊了几声没应,又摇了摇她的身体,僵直着毫无生气,秀这才知道阿玉已经过去了。
她赶紧用尽力气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站起来出去找人。之前福生看她和阿玉在谈话,便静静退到堂屋一个人坐着,可是此刻却没见到他的踪影。秀想跑出去叫人,但一时又不知道该找谁。思来想去,只好又回到阿玉床边,坐着等福生回来。
阿玉早已没有了呼吸,秀又一次看到死人躺在面前。她想起那具瘫在瓷砖上血肉模糊的身体,现在想想,其实她也不敢肯定男人是否真的死了。
可是眼前的阿玉已经双目紧闭,脸色蜡黄,身体也在逐渐僵冷,她是真的到了另一个世界。秀并没有感觉到害怕,她只是觉得有些恍惚,曾经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同她不停说话,对未来充满希望的阿玉,怎么突然就变成了一具尸体?
等到福生推开木门走进堂屋,时间可能过去不到一个小时,可是在秀的感觉里却像一辈子那么久。她看到福生满头满身都是泥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脚上的长胶鞋只剩下一只,另外一只不知去向。就这一只上面也糊满了稀泥,完全看不到颜色了。
“阿……阿玉过去了。”秀这才感到害怕,两只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臂。
“哦。”福生似乎早已想到了这个局面。
“你去哪里了?”秀觉得自己的两排牙齿敲击得“科科”直响。
“去办了点事。你别怕,我这就去叫人来帮忙。”
8
从收敛入棺,到上山安葬,秀一直留在阿玉家,就像一个亲姐妹那样呆到第三天,参与了所有环节。福生忙着召集男人们摆桌抬棺,她则操持着礼金、灶房和还礼的事情。
不多的邻里乡亲稀稀疏疏坐在一旁的长凳上交头接耳,嫌弃她把自己当成女主人的这股热乎劲,有些不合常理。可是秀已经完全不在乎。她只想着帮福生把阿玉的后事办得妥妥贴贴,然后便远走高飞,再也不接触这里的一切,与这个曾经出生、成长的地方彻底断绝联系。
男人们用准备好的新土把阿玉的墓坑填满,直到堆成一个墩实的小土包。秀悄悄拭去脸上的泪花,一个人默默地离开了人群。
她走回家,冷科并不在。秀在心里暗自庆幸,正好免除了纠缠解释的麻烦。她迅速收好了自己的身份证、一叠现金和银行卡,草草把几件衣服塞进皮箱,然后便走出家门。她一开始想再回家同母亲道个别,或者留封信给冷科。但最终打消了这些念头。似乎也找不出更多要说的话,还不如直接离开,渐渐遗忘。
走上公路的时候,秀看到池塘那边围了许多人,村长的老婆瘫在中间嚎哭着,旁边躺着的是村长肥滚滚的身体。似乎是才发现的尸体,村民们在旁边叽叽咕咕,都在说着对这件事情的看法。
秀没有去凑热闹,她低着头,尽量放慢步伐,不让别人看出她内心的紧张。还好没有几个人看到她,也没人跟她打招呼。
不过,在她正准备从黄桷坡绕过去的时候,两个陌生男人叫住了她。
“你就是秀吧?”
“嗯。”
“我们是镇派出所的,想找你了解一些情况。”
“哦。”秀放下行李,两只手捏在一起,等着他们的询问。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在阿玉家里。”
“阿玉就在那天晚上死的吗?”
“嗯,我陪在床边,看着她过去的。”
“除了你,还有谁在?”
“还有她男人福生。”
“你们三个一直在一起吗?中途有没有离开,或者有其他人和事情?”
“没有其他人,我和福生一直在。我坐在床边,福生坐在旁边的凳子上,阿玉没有什么亲人。我们就陪着她说说话,看着她闭眼,过去了。”
开口问她的男人一直认真地盯着她,听她的回答。另外一位则在小本上记录着什么。听她回答完毕,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记录的男人点了点头。
“要得,谢谢你了。”男人笑了一下。
“嗯,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村长在池塘淹死了,不晓得是不是喝醉酒自己掉进去的,我们就是来了解下情况,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事情或者什么人比较奇怪的?”
那个做记录的男人抬起头,一边说一边露出淡淡的笑。他的脸上还有几颗沁血的青春痘。旁边的男人本想提醒他,但最终没能阻止。
“我不知道,我常年都在外面打工,对村里的人和事早就不熟悉了。”
“哦。”男人似乎注意到她提起脚旁的行李。
“你马上要出门吗?去哪里?”
“去外面打工,广州那边。”
“怎么不在家多住几天?”
“工厂催得紧,现在找个工作也不容易。”
“是啊,对了,你的行李能不能打开给我们看一下?”
“可以。”
秀再次把皮箱放下,拉开拉链,让两位警察看到里面的随身衣物。秀任由他们翻检查看。
“你走吧。一路上小心。”
“谢谢大哥。”
“对了,”男人似乎想起了什么,“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我们镇上出去的人,不能让城里人瞧不起。”
“我晓得。”秀露出微笑,带着几分感激。
秀埋着头,独自走过了垭口,直到穿过一片竹林,几乎可以看到小镇的坡崖下,她又看到了海二伯,站在路边笑吟吟地望着她。
“秀,要出门了啊?”
“嗯。”
“走吧,走了好啊,好啊。”
“海二伯,你好好保重身体,我以后再回来看你。”
“哈哈,还回来什么啊?这么个破地方,谁都不愿意再呆了。我一把老骨头折腾不动了。娃娃啊,倒是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我晓得了,谢谢你,海二伯。”
“狗×的村长不是个好东西,那天树林里,我本来想直接过去赶跑他,怕他撕破脸欺负你们一家人,又怕把你的名声给毁了。所以就弄出些声响把他惊走。
“那天晚上,我就站在核桃树下面,看着福生把那头死猪拖到水里去的。福生这小子心地好,有力气。等他折腾完了,我又专门下去,用竹竿把脚印弄乱,把他落下来的那只胶鞋扔在灶膛里烧成了灰。
“你还别说,现在生产的这些东西质量都不错,我架起木柴烧了好一阵子才化完。屋子里一股臭味,搞得我几天都吃不下饭。哈哈。
“你们走吧,我一个糟老头子,什么都不晓得。以后出去好好过,别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自己要爱惜自己啊。”
说完,海二伯转过身,摇摇晃晃地朝坡顶攀上去。一边摘段枯草,自由自在地哼起歌,“天地之间有杆秤,那秤砣是老百姓……”。
秀往前走了一段,转回头,回望了一眼自己出生、成长的村庄,池塘边围簇着像一群苍蝇的乡亲,石头边的枯草和海二伯隐约的身影。她突然跪下来,朝着村子的方向,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
再后来,没有人再见到过秀,福生也在几个月后从村子里消失。偶尔有人从城里回来带来些消息,有说他俩都已经被抓住进了监狱,也有说看到他俩在菜市场买菜,两人手挽着手,像极了城市里的中年夫妻。不过都是信口开河,没有什么证明,说说也就过了。
三年后,有人到镇上赶集,给秀的父母捎回了一张汇款单,金额有五万块钱,附言那一栏还写着点东西。秀的父母拿出去,让邻居家的小学生认一下。那孩子一把抓过纸片,迅速吐出一个词语:还债。
“还债?还谁的债?”秀的父亲问了一句,声音在堂屋里回荡,没人回答。
编者注:本文为#时光#主题征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