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

1

苍白的冷色灯光映照全场,塑料模特排列成行,但又维持着各自怪异的姿势。色彩绚烂的各式衣衫披挂在这些僵硬躯体之上,散发出后工业时代廉价和浅陋的美感。

这是一座典型的现代商场,布景时尚、稀疏错落,景致设计和商品摆放都以最能吸引顾客为主要目标。红男绿女穿行其间,带着漠然的表情,与店员的职业笑容形成鲜明对比。

在他前方十多米的地方,她正在面无表情地翻检挂在金属架上挤得紧紧的衣服,如同一位将军威严地检阅列队的士兵。色彩、尺码、款式都不同的衣物就像高矮胖瘦的士兵,但在他的眼中它们整齐划一,毫无区别。

此刻,她正举着一件红白相间的棉纱征询他的意见。在这之前她试了一条天蓝色的连衣裙,那么他应该就红色与蓝色在气质上的差异进行鉴别。

“这件不错,我觉得比刚才那件好看。”

如果她的意见相同,那么她会嫣然一笑:“我也这么觉得。”Bingo!他便幸运地躲过了做出解释的义务,也不用拉回思绪,绞尽脑汁想出一套说辞。然而,不幸的事发生了。她皱了皱眉,继续问道:“为什么?”

“呃……红色看起来开朗热情,又比较亮丽,就像你的个性。蓝色比较忧郁,太稳重,不符合我们这个年龄。”

“哦。”

“哦”是什么意思?是认可他的说辞,还是漫不经心地敷衍?他应该继续搜寻以前书本中或是网络上读来的时尚、服装和颜色的知识,还是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看法?可是他没有看法。

他回忆起读书时坐在教室中听佛学老师讲经的体验,老师的语气轻盈柔和,整个下午他都沉浸在一股惘然的气氛之中,就像浮游在空气之中的一丝游魂。多年以后,当他决定走进婚姻,沉入柔软厚重的现实生活时,他居然在这样浮华的现代商场里,寻找到了与佛学暗自契合的状态。

另一句话在耳边提醒着他:男人的爱,就是心甘情愿地陪着女人无聊。没错,无论如何,他也应该好好陪伴自己的新婚妻子,毕竟他们面前的人生道路还如此的漫长悠远,“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敬业和悲壮的情绪从心里涌出,荡涤开脑中的杂念,让他察觉到自己的失态。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眼神中的光芒,加快步伐,脸部肌肉牵动着嘴角上翘,对着前方的她露出一个微笑。

2

她当然看出了他的百无聊赖,但她并没有反驳他的信口开河。因为结了婚,两个人不就是要在一起么?一起起床上班,扫地吃饭,以及在一张床上拥抱和睡觉。为了小家庭努力工作,然后空闲时牵着手逛街聊天看电影,目前这个格局基本符合她对家庭生活的想象。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个重要原因:真的好久好久没有逛过街了!

这一季流行棉麻面料和大色块搭配,波西米亚风一时间成为街头的主流风景,她的衣柜里却十分紧缺波西米亚风格的搭配,那双仿麻绳木屐的凉鞋也穿得太久,必须新买一双代替。

昨天上午,那位讨厌的女主任紧急宣布下周开始布展并且接待客户,然后以轻蔑的眼神打量了她整个身体,抛下一句:“学生时代的衣服就不要穿来了。”弄得她满脸尴尬。今晚无论如何都要拿下一件成熟点的衣服。

刚才那条红白相间的裙子也还看得过去,但是离成熟的标准还有段距离,他说的那些什么气质的屁话完全可以无视。不过呢,能够在这里陪着她闲逛也算是有心了。

他最喜欢的是在家捧着一本书读上半天。不知道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到底藏着什么奇珍异宝,值得这样陶醉。有空还不如来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大家都在吃什么穿什么。每次说起这些他都要露出不屑的表情,真是一个孤傲的人,好像这个世界上就他什么都懂,要不是他工作比较稳定,加上人还比较老实,谁愿意跟这么无聊的人过一辈子啊?

“哇!”她禁不住发出低声惊呼,眼前是一片女鞋的海洋!而她梦想中的那双凉鞋就摆在最正中的花车上。淡粉色小花和一串水钻点缀在皮面上,专门为职场中的女性量身定制,穿上一定可以显得成熟而不失优雅,正好搭配之前那件白底花色细条纹的长裙。可是自己的脚长肥了不少,能否穿进去还是个问题。

“这双怎么样?”

“嗯,不错,比较活泼。”

“我试一下。”

他一屁股坐在了暗红绒面的休息沙发上,举起手看手表上的时间。感觉没过多久啊,再逛会鞋子就可以回去了。她试了试导购小姐从仓库找出来的37码,凉鞋与脚面完美贴合,松紧适度,色彩搭配。她想起他有一次握着她的脚细细欣赏的画面,偷偷地笑了一下。

“怎么样?”

“完美。”

“屁,会不会老气了点?”

“不会,绝对不会。买了吧。”

“我再看看前面那个车上的,那双紫色的好像不错。”

“你穿着合适吗?”

“合适。”

她看见他迅速地站起来,脸上带着决绝的表情。他走向导购小姐,拿到了印着二维码的价格标签,然后从两排花车中穿过去,听到哔哔几声,他拿着飘扬的发票走了回来。

与此同时,导购小姐已经将凉鞋装进了纸盒,再装进一支艳红色的购物袋。

“你真是幸福啊!”离开前,导购小姐这么对她说。她当然明白其中包含的客套成分。而如此强势的作风,真的算是对她好吗?好吧,赶快回家穿上长裙试试,如果不合适明天再拿过来换。

走出商场,她才发现整个城市都已沉入了深夜。几颗寥落星辰之下,闪烁着五彩缤纷的霓虹。清朗的夜风穿过高楼的空隙,带来了几分凉意。她抱住他的手臂,把脸贴在衣袖上。

3

面前的陶瓷杯中,茶叶正在浅褐色的水中缓慢舒展与上浮。而在桌面另一侧是透明的玻璃杯,柠檬一动不动的躺卧着,但逐渐融化的冰糖却在水中形成了隐约的波纹,如同云絮那般不被察觉的扩散。他凝视着自己的茶杯,余光则扫视着对面的她,同时思考着该用怎样的一句话打破目前的沉默。

他看到她用嘴唇含住了吸管,轻微的吮吸破坏了玻璃杯中的平静状态,水面开始波动,吸管戳动了柠檬片,而冰糖制造的波纹也瞬间被搅碎杂乱,失去了最初的美感。

“你喜欢下围棋吗?”

“围棋?不会。”

“那你平时喜欢做什么呢?”

“嗯……上网,看电影,偶尔看看书。”

“哦。”

他突然想到了围棋,是因为他感受到了她的父母和媒人从背后射过来的灼热目光,而他的母亲则找了个借口在更远处的水池旁看花。这像极了围棋中的某个定式,黑子步步紧逼,白子却毫无声援之意。从这盘棋的起手,便能看出执白者的心不在焉。他看着自己刻意穿上的白色衬衣,感受到一枚被牢牢围住的弃子的悲凉。

一个人的沉默寡言也许是源于性格中的内向,也许只是假装出来的优雅,但这重要吗?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找到话题冲破尴尬氛围,或者直接逃离这场无聊的相亲。究竟是什么情况,以至于年轻的他需要沦落到如此地步,在她的沉默和他们的目光之间被炙烤成一只鲜兔,再加一把孜然便可以砍碎拼盘了。

“要不到湖边走走?”

她没有回答,却以行动认同了他的提议。她起身,拿起身边橘红色的手提袋,走到茶桌不远处的灌木丛边。察觉到了他并未跟上,但没有回头,而是站着静静的等待。他站起来,朝媒人那桌看了看,然后用手指了指湖边示意。三人不约而同地点点头,嘴边露出不易察觉的暧昧笑意。他追上她,并排着朝着一艘天鹅形状的游船走过去。

“其实围棋很有意思的,有时候就像古代的攻城,双方互相防守、侵占,一点点疏忽就可能造成全面的溃败。之前那个阿尔法狗和李世石的对战你知道吧,很有意思啊!你有空可以学学,我可以教你啊……

“现在这湖里的水太脏了,以前清澈见底。现在的人太放纵自己的欲望,可是过犹不及,这样持续下去的结果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环境被破坏,而欲望是永远也得不到满足的,你有了一套房子就想要第二套,有了一百万就想要一千万,但是最后却又什么也拿不走……

“我上班五年了,在城南买了个套二,现在住在公司旁边。上班嘛也没有多累,吃不饱饿不死,空闲就看看书。我有两千多本藏书,有的还在家里,我的梦想是收藏一万本书,在家里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拿起一本书来读。你说价格?平均二十多一本吧。什么?噢,房子的价格,当时买成五千五,现在可能卖八千了吧。每个月还有按揭,压力大啊……”

到了后来,他觉得自己几乎是在对着湖面说话,因为她就像一尊石像毫无回应。他已经想好了回去后给父亲好好的抱怨一下,活这么大,他从未经受过这样的轻蔑和侮辱。回到茶桌前,他礼貌性的提议中午一起吃顿便饭,没想到他们居然答应了!

好吧,那就将这场戏演完吧。能相识是个缘分,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他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喜剧之王》中周星驰的样子。一边大方的点菜,以茶代酒与各位碰杯,然后潇洒的结账。出来时礼貌的道别,在路上,他已经憋不住,向母亲表达了压抑许久的愤慨。

“我又不是找不到老婆,这么急着相亲有意思吗?”

“这不是张阿姨说起的嘛,你自己不也想看看吗?”

“她完全一句话没说,我看起来就像个自言自语的傻瓜。”

“这不很好吗?老婆整天叽叽喳喳有什么意思?只要她听你的话,把家庭照顾好了就行啊。”

“看到老爸这辈子的痛苦,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

“我觉得你可以再约出来接触一下,不合适再说嘛。”

“呵呵。”

母亲继续絮絮叨叨。

“你也老大不小了,其他我都不担心,妈只有一句话,要重视感情,不要去玩弄女性。”

“好,我绝对不会去玩弄女性,但不敢保证不被女性玩弄。”

4

“居然给我介绍了一位侏儒?”

这是她第一眼看到他脑中蹦出来的想法。他的真实身高不会比她多超过五公分,然而今天她穿上了一双大约七公分的高跟鞋,悲剧由此诞生。也就是说,她还必须微微低头,才能看到他嘴唇上方刚刚刮过却依然让人觉得脏兮兮的胡渣。

失落弥漫在她的胸口,久久无法消散。为了这次相亲,母亲陪着她在商场新买了一组粉红色的淑女套装,今天早上还刻意涂上了闺蜜从韩国带回来的口红与粉底。精心筹备的“盛装出行”此时显得那样的可笑和自作多情。

她的脑海里一直回放着《冬日恋歌》以及《来自星星的你》里面的场景:身着高领风衣的男主角敞开胸口,把女主角紧紧的搂在怀中,用体温融化掉女主角的全身。然后低下头,给她一个浪漫而悠长的热吻。任凭狂风呼啸、漫天飞雪,天地之间只剩下男女二人,以及那汹涌澎湃的爱情。

而她根本无法将眼前的他代入那样的场景,因为如果他也能俯下身去亲吻,那么女伴的身高绝对不能超过一百三十公分。

因此,她根本一句话也不想说,虽然以前也遇到过几位奇葩,比如体重一百公斤的银行职员,点饮料要求AA付账的大学教师,以及第一眼就看出是gay的夜店服务生。但这次无疑是最令人绝望的对象,回顾之前的人生,她从未想过自己相伴一生的配偶,会是这样一位矮小邋遢的“侏儒”。

好咯,反正暂时也逃不开。父母和媒人还在后面虎视眈眈,那就让他一个人表演吧,听他讲什么围棋啊、看书啊、环保啊,概括起来就是脱离现实的日常生活。头发蓬乱、眼神猥琐,胡须是早上才草草处理了下,衬衣明显是从箱底翻出来撑门面,全身甚至散发着多年沉积的樟脑味道。

如果实在要找出唯一的优点,只能说脸皮厚,口才不错。一个人唧唧歪歪半天也不觉得尴尬。这倒让她也松了口气,无论如何,人家也没有恶意,如果真的一语不发,终究还是显得有些失礼。还好他就像丝毫没有察觉出自己的低落,仍然兴致勃勃地说起他的生活、工作、爱好,以及对这个世界莫名其妙的思考。

“以后出去如果都是他说话,自己倒是可以轻松许多。”她突然萌发出这样的念头,然后马上严厉的制止了自己。跟他结婚?那不被闺蜜们嘲笑一辈子?颜值低、存款少、房子小,工作也仅仅是说得过去。她用余光再次看到他挥舞的手臂和翻动的嘴唇。唉!

回家的路上,她根本不想回答母亲的任何问题。

“这小伙子不错嘛,看起来蛮机灵的。”

“太矮了。”

“工作也好,稳定轻松,在这边也有房子。唯一就是矮了点。”

“除了矮,还很脏。”

“你爸觉得还不错,说话做事都有一套。”

“就是个侏儒。”

“你说啥?”

“我怎么可能嫁给一个侏儒?”

“只是稍微矮点嘛,那么多伟人、国家领导人都不高嘛。潘长江不是说过么,浓缩的都是精华。”

“那你去找潘长江嘛。”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固执?一把年纪了,不要再挑三拣四的。这个小伙子比起之前那些还是很不错了。我给你说,如果他再打电话你就同他接触一下。”

“哦。”

5

该如何解释这三年来发生的一切?他扪心自问,但总是无法寻找到最合理的答案。他与她犹如两个世界的人,他的文学、哲学、电影、围棋以及一切美好的思维活动在她眼中都是孩子气的游戏。

“你都成年了,整天还抱着书看?”

她时常脱口而出,但这是什么话?文学和艺术作品不正是通过鉴赏者本身的阅历丰富和品位提升而越发彰显出美学上的价值?如果没有诉说心声和表达情绪的音乐和小说,没有艺术的陪伴,人生该枯燥成什么样子啊?

可是,她的介入让他看到了生活本身的沉厚与丰沛,也让他相信,没有那些所谓艺术的陪伴,生活的质地同样能够让很多人的一生变得美好精彩。她关心猪肉和洗衣粉的价格,掌握附近商场的打折信息,细致比较着高跟鞋和定妆液的品牌差别。

与此同时,她厌恶外面餐馆大把的味精和花椒,喜爱自己用砂锅炖出的鸡汤;厌恶扭捏作态的咖啡馆,喜爱用玻璃杯装好的白开水;厌恶酒桌上的吹牛打靶,喜爱夜半梦回时的窃窃私语;厌恶跋山涉水的远足,喜爱携家带口的郊游。

在认识之前,他们身处于不同世界,二十多年来,他早已习惯在古典乐陪伴下的信步疾走,在长篇小说中的自在遨游。而她的务实与勤劳让他见识了更加广阔的世界。就像浮士德那样的一位枯干老头,突然走到门外,见到了满眼的鲜花和温煦的阳光。

他记得自己以前接近的几位女性,有一位几乎是他理想中的知音,每次交谈都是一次灵魂的碰撞。每部电影和小说都能为彼此提供争论或共鸣的战场。两个人常常相对而坐,大声地背诵出海子或是聂鲁达的诗句;有时也就着红酒,看一部五十年代的黑白电影。另外一位则是还在读书的大学生,可以同他就新浪潮电影在电话里交流两个小时。

可是,他最终发现这些情感模式都不具备现实意义,因为一旦同居一段时间,生活中的种种问题便迅速浮现。肚子会饿、地板会脏、衣服要换,对文学的争执代替不了炒菜的火焰,写诗的激情也支撑不起房租和水电账单。所以,女诗人和女大学生都黯然离开,带走了他对于理想的美好想象,更摧毁了他对所谓爱情的全部热情。

和她则没有这样的困扰,他翻着一本书,等着她下班回来,然后带着快乐的心情投入到家务中。他对院线电影的批判不会遭受反击,当然也没有热烈的赞同。他对推理小说的热爱和对励志书的痛恨都完全自主,因为这根本不是她的领域。

他受到的唯一攻击是在外形着装和生活习惯两方面。自己的衣柜被她讽刺为“垃圾箱”,以前他舒适随意的穿着被她批判得一无是处。而如果不洗脚上床,她根本不会让他靠近,更不用说亲热了。

他永远记得第一个夜晚她整个身体在颤抖,显然不是喜悦,那么是恐惧、紧张,还是担忧?或者是一场精湛的表演,让他这条发情的公狗毫无防备地进入了圈套?三年后,他觉得自己沉入了一座细柔的溪流。并非无力挣脱或者失去自由,而是他正在习惯这份平静,由此丧失了改变现状的冲动。

因此,他接受了她重新设计的服装风格和外表形象,穿上那些紧绷的衣服去上班;接受了大多时间在家吃饭的习惯,以及在外面少喝酒的建议。同时也乐呵呵的跟着她去照相馆拍摄结婚照,以此来节省在民政局当场拍照的10元差价。

晚上,他一动不动,用右手牵着她的左手,然后就可以平稳地进入梦乡。

“明天我们去办结婚证。”

“哦。”

“我把位置找到了,坐8路一下车就到了,不用转车。”

“哦。”

“我看了天气预报,明天要出太阳。日历上也说是个好日子。”

“好。”

几天以后,他填写一张工作表格,在勾选“婚姻状况”时,签字笔悬在半空。仿佛突然响起几声雷鸣,他才醒悟过来,觉得自己就像一枚被唆使犯罪,已经踏上贼船的无知少年。

6

除了上过床,她找不出和他结婚的任何一条理由。他邋遢、肮脏,不修边幅,不谙世事,整天只知道陶醉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还对认真投入生活的其他人嗤之以鼻。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怀抱着拯救全世界的伟大梦想,却连一句逢场作戏的客套话都识不破。

身高已经是无法改变的悲哀事实,个性独特增添了他人生的悲情成分。更为绝望的是,他自己还乐在其中。与他厮混的都是所谓的文人、诗人,完全都是些社会边缘人,衣服皱巴巴,神情苦瘪瘪,不去发奋图强,不去赚钱养家,只会高谈阔论一些听不懂的玄乎问题。

她一开始还能忍受,后来便恨不得拿拖把把他们全部扫地出门。她曾经陪他去拜访一位文学博士,在校园里请博士吃饭。桌上仅有的一盘回锅肉,他光顾着生猛的夹肉吃,全然不顾拘谨的客人。后来她实在忍不住。

“吴博士,您也多吃点肉。”

“哦,你们吃,我在修佛,不吃肉。”

所以在他告诉她博士离婚的消息时,她丝毫不觉得奇怪,这简直是顺应天意的结局。

那么,她为何要同他上床呢?也许是他的夸夸其谈暂时蒙蔽了她的思考能力。他带着她参观他购买的新房,被钢筋与货车包围着的水泥毛坯,由于开发商逃跑的原因还将烂尾一段时间;他带她去小餐馆,颇豪气的点了一桌菜,当然掏钱的时候他也有些明显的犹豫;他给她朗读他写的情诗,虽然她不感兴趣,但听下来也有几分感动。就这样混到了夜里。她说不上多么喜欢他,但密集相处还是有效卸下了她的心防。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她的家庭刻板而传统,父亲言语不多但代表了最高权威,具体细节都由身居中层的母亲同她商量。在与他接触之前,她甚至没有过一个独处的周末。这在一个经受了高等教育的人身上的确罕见。

“你们不明不白的住在一起,这放在以前就是犯罪!”父亲都忍不住开口斥责,可见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她当然不认可这种陈旧的观念,但习惯性保持沉默。

与此对应的,是他的漫不经心。只要不侵犯到他的精神领地,现实生活中的一切他都不怎么关心。这就为她的操作提供了空间。

她上网查好程序,照相馆地点,然后在周五晚上将适合拍照的白色T恤放在床边。清晨,他毫无戒备地穿上准备好的衣服,喝牛奶,吃热好的馒头。她故作漫不经心地提议:“我们去把照片拍了吧。”

“我要去川大见同学。下周有佛学讲座,我想请假去听听。”

“正好在路边有家照相馆,听说照得很不错。”

“哦,好嘛。”

办结婚证也如法炮制,他们从公交车上下来,走进民政局大门,他兴致勃勃的样子,东瞧西看,她躲在后面一言不发。他积极主动,站在一对夫妻的后面,看见别人拿出几张单人照片。

“咦!还需要单人照片,你看吧,我们只拍了合照。”

所有人都沉默着,她看见那对夫妻露出焦虑的神情。办证人员则有些尴尬。

“你们这里可以拍单人照吗?”他问工作人员。

她拉住他的手臂,用眼神示意。他向右移出半个身子,看到刚才被挡住的牌子:离婚登记处。

他不再发言,乖乖的填表交照片,看着工作人员在结婚证上盖钢印。她坐上公交车,看着他朝相反方向回去的背影。车窗外的阳光洒下来,手袋里安放着两本红彤彤的证件,如同游戏里,继续生存下去的补血卡。

7

他同伙伴们吃火锅,一边喝啤酒一边夸夸其谈:“结婚有三种境界:事实婚姻、法律婚姻、仪式婚姻,分别指代上床、办证,和办酒席。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事实婚姻,法律婚姻嘛不用多谈。仪式婚姻看似可有可无,但其实它是向外界的一种宣示,一方面是告知家族成员自己已成家立业,一方面也是对另外潜在的追求者一种主权确认。”

秉持着这种思想,他严肃的同她的父母做了一次对谈。

“你们说,要多少钱?”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这也是她的父母再一次感觉到后悔。尽管内心酸苦,她的父亲还是强打精神,准备表达清楚我方的意图。

“你是当做买卖吗?我们不要钱,但我女儿是明媒正娶,车队要有,接亲的人也要有。我们在这里人大面大,小娟必须要堂堂正正的嫁过去。”

“我不要车队,虚张声势,做给谁看啊?”她发言了。

父亲首次感受到他的教育失败。

“车队怎么能没有?那多可笑!”

“你们弄车队的话,我就直接住在那边。”

“那你怎么过去?”

“小姨把我载过去。”

她的父亲坐着一言不发,为自己的权威被触犯而恼怒不已。她的母亲则想起了第一次相亲,他表现出来的热情和周全。一旦把自己的女儿拿到手,他却变成了这样一个没有礼貌没有耐心的人。“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最可笑的是,女儿居然已经帮着他说话,这还怎么得了?

不过,细想起来,他成为这个样子其实早有先兆。他一直都带着某种自卑,比如每当亲戚问起他的前途和工作,他都会表现得有些夸张,故作兴奋地说:“我自己感觉还可以,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达到你们的要求。”但身体却因为过于挺直而显得僵硬。

又比如,当时他们已经同居但还没有办结婚证,一位德高望重的亲戚问起他:“你们不明不白的住在一起,这算什么?你一个男人要懂得负责任。”

谁都听得出来,这其中也代表着父母二老的态度。他的回答是:“我只需要对她和她的父母负责,其他人我根本不在乎。”

一句话噎死所有人。

为了宣示主权,他操办了一场闹哄哄的婚礼。因为之前的“严肃”对谈,父母已经无力参与其中的任何抉择。他别出心裁地拍了一首MV,其中有娶了媳妇丢掉钱包,以及露出花痴表情的桥段。其他宾客哄堂大笑,惟有四位父母根本笑不出来。唯一的败笔是花大价钱请来的婚礼主持人,这位主持人字正腔圆、台风稳健,一切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而他最配得上这个价格的是他的身高。

因此,舞台上的三人更像是老师带着两位小朋友过家家,他一上台便发现了这个问题,于是牵着她尽量远离主持人,以至于坐在边角的客人甚至没有看到这对新人,只看到一位慷慨激昂的主持人在台上挥舞长长的手臂,然后便开始不明不白地喝酒。

当这一切过去,他躺在床上,看着她那张平实的脸,想起自己的已婚身份,刚刚过去的闹哄哄的宴席,以及这么多年来发生的故事,突然对人生失去了兴趣。

8

站在小饭馆的门口,顶着梳得高高的发髻。她突然理解了他的自卑、狂妄和伪装。一切都跟他成长的地方有关,跟这里的贫穷和闭塞有关。

这是小镇唯一的主要街道,下了几天雨,整条路面被褐红色的泥浆铺满,车辙印、胶鞋印交错层叠。人们从乡下赶到这家小镇最高级的饭馆,从泥泞中跨到水泥地面,在棱边上刮掉大部分泥浆,然后走过来,经过合金支架撑起的喷绘婚纱照,布满老茧和裂痕的手拿出皱巴巴的五十元钱,递给他的父母,顺便祝贺他们。她跟随着他微笑着点头,心脏空旷得刮起了旋风。

她理解并接受他并不富裕的家庭。但小镇的破败落后还是超越了她的想象。偶尔,她也会对他生出几分怜悯。一位贫寒子弟,通过努力读书得以在城市立足,还用花言巧语骗到一个媳妇,他的确可以成为小镇乡亲们口中的“英雄”。

更多的情绪是恼怒,他美化了他自己,更掩盖了家乡的本质。他常年积累的学识帮助他把自己的故乡装饰成了一个繁茂生动的梦境:虽然落后封闭,但民风淳朴、山清水秀,人们恬静安然地生活着,这方水土培育了他博大的胸怀和笃定的思维。他的口若悬河更为这个骗局推波助澜,以至于当她被迫参与老家婚宴时,产生过多次拨打110举报有人骗婚的冲动。

最终,她还是放弃了逃离。几年来的争吵、冷战、对抗如同石头横亘在那里,但想着又有什么意义呢?一些细节清晰可见。两人产生了分歧,他可以一言不合就打车离开;为看哪部电影而争吵,他可以拿着两张票独自进去,再等她打电话让他出来接她。然而,一是并未触及底线,二是这样的性格没有女人会喜欢,加上自我封闭的个性,基本免除了出轨的担忧。

更多的是一种习惯吧。她躺在硌人的小床上,闻着一股发霉的味道,如同雷震子的发型终于被解开,她没兴趣梳洗,只想躺下来。躺在可能会有老鼠出没的衣柜旁边。这是他的房间,陪伴和见证了他的成长,从小到大,每晚在这里默默地看书学习,拼命跳出小镇,力求在城市获得一席之地。书桌上放着他以前的照片,这位衣着破旧的孩童,今日已经成长为在各种场合游刃有余的男子汉,无论是相亲的尴尬、婚礼的喧哗,还是他自己工作上的积极上进,矮小的身板中,无疑涵盖了他一以贯之的咬牙拼搏。

她看着他,内心被许多情绪充塞着:怜悯、不满、佩服、感动,交错混杂,形成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安定。

9

儿子睡得十分安详,长长的眼睫毛一扇一扇,细嫩的躯体横亘在大床正中。横亘在他和她之间。这让他想起了出生两周时,儿子也是这样躺在大床上陷入沉睡。身体两侧对峙的,分别是她的母亲和他的母亲。

这是一场女人的战争,主要起因是喂养方式的差异和彼此之间的歧视,当初识的甜蜜过去,生活回归到柴米油盐,从起初的嘀咕、摩擦、大喊、流泪,他一开始只是为儿子的到来喜悦,哪知道由此引发的事件远远超越了想象。

“你是××的家属吧?”

“嗯,是我。”

“这是你的孩子,看看眼睛、鼻子、嘴巴都正常,四肢灵活,身上没有什么,这个胎记可能过几年会消失。”

“哦。”

“是个儿子,你看看。”护士把两条小肥腿像剪刀那样张开,小鸡鸡带着几分炫耀的气质。但动作过于快速,以至于有些猝不及防。

“你过来看看,3.5千克。看到了吧。”话音刚落,护士敏捷地完成了襁褓的制作,动作熟练得就像包一颗肉粽。然后不由分说地将棉花团塞到了他的手上。

“这是我的儿子。”他告诉自己,一双小眼睛炯炯有神,仿佛要看穿他虚伪的外表和空洞的灵魂。“世界欢迎你,朋友。”紧随其后抱出来的是个女孩,所以,他甚至不敢笑得太大声,以免刺伤旁边愁云惨雾、沉闷不语的一家人。

先是为纸尿裤和尿布发生分歧,随后是喂奶的时间、温度和次数,甚至半夜哭泣时的应对方式。生活细节层叠汹涌,每人身后都有几代人的习惯和总结,作为赳赳武夫,他哪里懂得起这么多道理。

女人们吵闹的时候,他坐在床边,无比敬佩儿子的气定神闲。已不记得怎么熬过那段时光,终究大家还是平和下来,孩子也由两方父母交替照顾。小夫妻都还要上班养家,这一代人的痛苦和哀愁,其实也都八九不离十。

相亲时,他和朋友们早就约好了游玩越南。所以即便确定了恋爱关系,他也没有理由放弃计划。等到独自与朋友尽兴而归,听她说,她的长辈已在谋划给她另找对象。当然作为现代人,她还不至于如此古板。所以之后也发生过几次独自旅行。

儿子出生后,他仅仅出差超过两天,便开始迫不及待的想回家。

“下周去趟新疆吧。”

“领导,我上周才从西昌回来啊!安排其他人去吧,我想陪陪儿子啊!”

领导的眼神就像看一个外星人。

“当年可是独自流浪尼泊尔的文艺青年,现在成了居家好男人?不容易啊!”

此刻儿子睡得十分安详,她在客厅拖着地。房间里有些静谧,他是一个男人,小家庭要在他的庇护下才能继续幸福下去。他可以短暂的打个盹,但外面的世界还等待着他全力拼搏、尽情施展。

10

她拖完地,又拿着湿抹布擦拭餐桌、茶几、电视柜和窗台,婚纱照制作的玻璃玩具摆放在上面。她拿起来看看,想起了当年初识时的美好、闹哄哄的婚礼,以及儿子出生后整个人生的剧烈变化。

仿佛是有些争吵吧,她还曾经赌气回娘家,又有去他办公室找他的桥段。不过那些都是几段插入的不和谐音,无法影响主旋律的走向。逐渐习惯了这样平静的生活。少女时是窝在娘家,现在则有了自己组建的家庭。儿子和他正在床上睡觉,她想起漫长的孕育过程与痛苦的分娩时刻,一切是如此神奇。为了这个小生命,她甘愿牺牲自己的全部青春。

他的改变也是显而易见的。当年听到风就是雨、一言不合就分手的习惯正在变化,现在,他可以耐心的陪儿子玩游戏、搭积木、开火车,他读的书终于派上了正式用场。讲起故事来更加声色并茂,无论是拼音识字还是阶梯数学,他都能游刃有余。智慧始终是有用的,而身高反而越来越不那么重要了。

电视机背面也是积灰的区域,她最近在追一部叫做《亲爱的翻译官》的剧集,男主演黄轩简直迷死众人,通过网上的仔细了解,她觉得他和黄轩几乎只有身高上的差异,同样是爱读书的宅男,同样满腹经纶但苦于找不到出路。同这样的人结合即便得不到外界赏识,但却能吸取到智商优越的基因。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生活不就是这样活下去么?何况还有儿子,为她提供着无穷无尽的新奇和生机。每一天都在成长进步。

从冰箱里拿出晚餐的肉解冻,收拾好拖把、抹布,关掉热水器,把洗衣机里的衣物拿出来晾晒,阳台外的夜空吹来几许清风。该做的都做完了,时针指向了晚上十点。

她关掉客厅的灯,打开了床头的台灯,儿子和他都已经睡着。台灯温柔的灯光下,儿子显得那样的俊美,就像精心雕琢而成的艺术品。她看着儿子跳动的睫毛,足足凝视了五分钟之久。

他睡在一旁,胡子拉碴,面色油光,明显又没洗脸刷牙,永远改不了的懒惰邋遢。不过如此习惯估计也没本事出去招蜂引蝶,内在才华就可以更多地用在教育上面。事情都具有两面性,就看你怎么去看了。看看他吧,表面上肮脏萎靡,睡着了也跟一个孩童差不多,丝毫没有大丈夫的豪迈。但只要把握得当,他还是支撑家庭的一把好手。

夜色中,儿子晶莹得像一颗珍宝,睡在床边的他,则完全是是被她驯服的一条狼狗。

她满意的躺下来,闭上眼,决定沉入黑暗,做个好梦。

编者注:本文为#婚姻的模样#主题作品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