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的低语
1
我朝玻璃外面瞥了一眼,马上缩回身子,躲到窗帘后面。
“他妈的,又是民工!”
这间办公室位于二楼正对大门的向阳位置,作为办公室主任,我可以在此迅速把握门口发生的一切,作出最及时的应对。
可是这几天,我却已经快被来闹事的民工搞疯了,一波接一波跟赶集似的,都是周大勇手下那伙人。
周大勇到我们公司承包工程也有好几个年头,趁着市场好、利润高,短短几年便赚下好几千万。
吃喝嫖厌烦了之后,周老板又很快迷恋上了赌博,一发就不可收拾。从200块起价的麻将,千块打底的金花,发展到每个月专程飞到澳门一掷万金。
手下的工程无心管理,民工成群跑掉、带班头私吞款项的情况频繁发生,他的钱财也迅速被掏空。过年前,当周老板再次在澳门输掉四百万之后,他终于发现自己成了债台高筑的穷光蛋。
彼时,家里还有数百名民工等着领工资,然后高高兴兴回家陪老婆娃儿过年。周大勇再也无法回头,他关掉手机,抛下家中妻儿老小,从此人间蒸发。
保安正在同他们交涉,试图拖延时间。我走到门口,摆出一副严肃的脸孔。
“吵什么吵?有什么事情好好说!”
几句话像是捅了马蜂窝,马上引来强烈反弹。
“把工资发给我们!血汗公司!”
“你们伙同周大勇诈骗我们!”
“我们活都活不下去了!你们还办锤子公!”
等他们吵了几分钟,我挥挥手,提高音量:
“不工作不运转,吵就能吵出钱来吗?啥事不问先把大门堵死,你们以为这是什么?这是妨碍正常办公,扰乱社会秩序!”
说完,我让他们找个人做代表,和我到公司里面好好谈。
他们围在一起,咕咕哝哝几分钟。接着,推举出的代表便走了出来。
我打量了下,这人身着灰色夹克和泛白的牛仔裤,面庞和双手有着体力劳动留下的粗糙。眉目之间清秀笃定,看来是肚子里有几滴墨水的人。
“你可以代表大家的意见吗?你叫什么?”我拿过保安手上的来访登记表,用笔记录下他的信息。
“王松林,松树的松,树林的林。”
“留个联系电话。”
“你是领导吗?我们怎么相信你?”
“你们这件事,公司安排我全权负责,你们有任何要求、任何想法都提出来,我保证给你们答复。”
我推开侧面小门,抬手邀请他进来。他半信半疑,看看身后的乡亲。犹豫片刻,还是硬着头皮跟着我走进了办公楼。
2
“前年二月份,周大勇到村子招人,我们村里总共十二个人跟着去了,就在你们公司云南红河那个工地上。包吃包住,每个月发300块零用钱。我们都等着年底结账,结果周大勇跑了。领导你别笑话,我们一年到头剩不了几个钱,家里孩子又等着交学费,实在是逼得没办法。”
“周大勇欠你们多少?”
“我们大概统计了下”,他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片,“总共四十二万。”
“我非常理解你们,我们公司也是受害者,周大勇卷走了一千多万工程预付款。据我们打听,周大勇已经在澳门输光了钱,现在搞人间蒸发。我们也正在和公安机关积极联系,争取早日把这家伙捉拿归案。”
“可是……”王松林皱着眉头。
“兄弟,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周大勇跑了,他老婆孩子还在家里不是?他家里的房产、汽车搬不走不是?另外他名下还有个建筑公司,就在你们县城。你们也可以去找找看嘛。
“我知道你们心情很迫切,谁都有在外打工的亲戚朋友。我只能在原则范围内尽量给你们争取。
“这样吧,今晚的住宿我来解决,现在你叫他们去旁边的小旅店等着。别在大门围着,对我对你们都没有好处,明天我派人给你们买好回程的车票,让乡亲们平平安安回家,等着这边的消息,好不好?”
王松林打了个电话,让其他人先去旅店。随后沉默地坐着。
“其实,我还想来找人。”王松林突然冒出一句话。
“是啊,都给你说了。我们都想赶快把周大勇揪出来,只有找到他,这一摊子事情才有办法处理。”
“不,不是他,我想找……找个女人。”
找女人?我的亲哥咧!现在风声那么紧,连为领导找女人我都要慎之又慎。看他一副老实的样子,想不到也好这口,圣人说“食色性也”,真理啊!
“兄弟,要不先这样。我还有点事情要忙。你先去会客室等等,下班了我们哥俩一起去喝杯酒,怎么样?”
几杯啤酒下肚,这位松林兄弟有了三分醉意。火锅咕噜咕噜沸腾着,冒起的热气将我们的脸涂抹得有些模糊。
请他吃饭自有我的考虑。既然他在乡亲当中有些威望,我便无需与他敌对。施点小恩惠增进友谊,以后再有情况,说不定他反而能先为我安抚一阵。
闲谈中,得知他已在岳池老家买房娶妻,生了一儿一女,早年当过钢筋工,还去煤矿上下过井。现在手上承包着水电安装的业务,一家人也都搬到了县城,说不上富贵,却也算顺遂。
“家里不少事,本来我并不想上来。但是,我一直想找个人。”
“怎么?还有段未了情?”
王松林端起杯把啤酒一口吞尽。然后擦擦嘴,像是做了个决定。
“那个女人,我只晓得名字叫做张秀梅。”
3
几年前,王松林在浙江金华参与一条高速公路的建设,驻地就在浦江县郊区。旁边的浦阳江日夜流淌。在这样富庶的南方城镇,气候宜人,配套条件十分不错。
不仅如此,老板也比较慷慨,食堂里随时泡着一大缸药酒,晚上累了谁都可以喝上几杯。遇上节日,还要吩咐带班头买些卤肉咸蛋来加餐。所以大家蛮有干劲,工地上来往忙碌,不亦乐乎。
除了钱,工地上最缺的就是女人。忙过一整天,众人总喜欢到江边去逛逛。不多时,江边大桥上便开始站立着一些涂脂抹粉的妇人,常年跑工地的人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有好这口的工友自然是趋之若鹜,即便没太大热情,也免不了想占点欺头,闻个荤腥。打着赤膊走几步,瞥两眼女人的妖娆和风骚,算是聊解内心的饥渴。
王松林对外面的野花没啥兴趣,他只是远远看着,不太适应和陌生女人过于亲昵的行为。女人们则拿着这点与他打趣,有时强拉着他去废弃的出租屋,有时又用露骨的话撩拨他。搞得王松林羞红脸,赶紧往驻地跑。
那一天,王松林又站在桥上,望着兄弟们同女人们拉拉扯扯。突然后背被人一撞,扭头一看,是工地上管材料的兄弟。大家都叫他小肥肥,个子不高,戴着个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说起话却油嘴滑舌、不干不净。见他转身,小肥肥脸上露出一个淫邪的笑。
“看得这么认真,还不快去泻泻火?”
“又是你,不去找小胖妹了?”
“找什么小胖妹啊?对了,听说今天食堂那边来了个女的,在当地找的帮厨。说是已经结婚生娃了,但是长得那叫一个水灵啊。”
“你见过了?”
“还没有,要不要现在回去看两眼?”
“算了,我们都是有老婆的人啦。”
“哎哟,大叔,快点带我下去,教教我怎么弄女人嘛。”小肥肥嬉皮笑脸地缠着他。
“滚滚滚!”
王松林知道,小肥肥现在就是一条发情的公狗。兴致来了,什么下流的话他都说得出口。他没有再搭理小肥肥,转头朝旁边跳舞的广场逛过去。
虽然嘴上不当回事,但第二天真正在食堂看到新来的女人时,王松林的心底还是泛起了一丝涟漪。
台面上已经摆着烧土豆、空心菜、蛋花汤,女人正在把刚炒好的一盆洋葱炒肉端过来。
她留着齐肩短发,额前刘海梳得平平顺顺,一双眼睛低垂着,像被驯服的小白兔。后厨闷热,她的脸上沁出一层汗珠,腮边泛出红晕,仿佛一颗成熟的桃子。深紫色上衣说不上亮眼,但还是为这个充满汗臭的工地掺进了不少细柔气息。
众人打好米饭,排着队,等女人为每只碗里舀肉菜和素菜。她一直低着头,不敢抬头看这些被风吹日晒得无比粗糙的汉子们。刚来工地掌勺舀菜,她还显得不太熟练,一勺下去份量太多,抖晃几下又太少。
到了王松林的碗,她的手又抖大了些,几片肥肉带着洋葱滑下去不少。王松林正想端着走开,女人赶紧补了半勺,同时抬起头朝他羞赧地笑笑。
王松林本想安慰她“没事,慢慢来”,话却哽在喉咙里,没有吐出来。
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聊开了。不一会,小肥肥吵嚷起来,“这饭太干了,赶紧给我点水,快被噎死了!”
有人搭腔:“小胖妹那么多水,你怎么还缺?”
另外一人说:“小肥肥肯定喝过,嗓子给烧坏了。”
众人哄笑,小肥肥半口水喷在地上,嘴里还连着“呸呸呸”。这是个隐晦的玩笑,在以往,王松林也会跟着大伙笑一笑。可是今天,他却觉得有些尴尬,心里不是滋味。
小肥肥缓过劲来,张口一句:“今晚谁跟我一起……”还未说完,便被王松林打断了。
“好了,别说这些不三不四的。你们都是有身份的人,注意素质。”王松林语气里有些严肃,大家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言语。
“我没有身份,我只有身份证,老王。”小肥肥讪笑着搭腔。众人又跟着闲扯下去,消解了短暂的尴尬。
王松林没有再说话,大家的兴致也少了许多。他沉默着吃完饭,拿着空碗去水池边冲洗,女人也正在刷锅。见他来了,女人让出了半步,王松林洗完转身时,女人抬起头,眼神里包含着几分感激。
当天下午,王松林绑扎着钢筋,脑中却一直浮现着女人的眼神和腰身,他身体里有几分慌乱,弥漫着一股模糊的满足。
4
晚饭前,家里老婆打来电话,说是女儿要去县城参加一个比赛,老师让交三百块钱报名费。老父亲又在镇上赶集时买了两千多的保健药,说是可以治好他的老风湿,就连跟随了半辈子的咳嗽哮喘,也能够药到病除。
王松林对着手机发了一通火,他恨不得把卖假药的骗子全部被抓起来枪毙。不少工友的父母都曾经受过骗,在城市里流汗卖命挣了几个钱寄回去,一不小心就被骗子勾走了。
心下烦闷,王松林埋着头,把米饭草草几口塞进嘴里,然后回宿舍在通铺上躺着。不一会儿便觉得憋屈烦躁,快要窒息。于是只得起身,到外面去随便走走。有工友朝他打招呼或是调笑几句,他也懒散应承着。看到当地人带着小孩出来玩闹消食,他只觉得顽劣嘈杂。广场上的大妈也是在群魔乱舞。那些出来拉客的女人,在路灯下更像是一群妖艳的吸血鬼。
回忆起这几年,他跟家里的联系,似乎只有要钱和寄钱这两件事。王松林有些愤愤不平,却又不知如何挣脱这个困境。
他在桥头的花圃旁碰见了帮厨的女人。两人相对而行,彼此对视了一眼。王松林觉得自己似乎点了点头,走过了,才听到旁边传来女人的声音,“谢谢你,大哥。”
女人用口音极重的普通话跟他道谢,王松林向来对自己的发音没信心,所以基本不同外地人交流。此刻却也硬着头皮,操着蹩脚的普通话,回了一句,“没事,应该的。”
“大哥,你过来多久了?”说话间,女人已经转过了身,跟在了他的身后,保持着一人的距离。
两人便用各自的乡音散漫聊着,说起目前的家庭情况,外出打工的趣事。偶尔两句听不懂,又为滑稽的发音一起发笑。
女人叫做张秀梅,几年前嫁到了金华那边的村子里。婆家条件并不算差,但是遇上了不争气的男人。说是出去做生意,但不知道在外面到底胡搞些什么。拿出去的钱打了水漂不说,还有鬼混过的野女人找上门来讨要打胎费。公公婆婆也管不了这浪荡儿子,每次回来都跟秀梅吵吵闹闹,有时男人还要动手打她。
之后,吵得烦心,男人索性不回家。一两年都见不到个人影。公婆也不闻不问,留下她带着儿子艰难生存。
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秀梅心下一横,把儿子丢在婆家,自己跑出来打工挣钱。一是要自力更生,把自己和儿子养活;二来也眼不见心不烦,图个清净。
跟秀梅闲扯着,顺着江岸漫步。望着翻涌的江水,心里的愁闷情绪似乎也消散了许多。在离工地还有几百米的小超市旁,王松林停下脚步。
“你先回去吧,我再进去逛逛。”
“好的,大哥,”秀梅抿抿嘴,“你是个好人。”
王松林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嘿嘿笑了一声。
“跟你走走说说,心里好受了许多。谢谢你。”
“别这么客气了,以后有啥事,你说一声便是。”
王松林看着秀梅的背影从工地的蓝色护墙消失,返转方向,沿着江边又走了一段,从大门回了工地。
5
之后,再看到秀梅时,王松林便能从她的眉眼之间,感受到一股坚韧不服输的劲头。这种劲头反过来鼓舞着他。一个女人都能应对生活中这么多烦心的事,他一个男人还有什么理由唧唧歪歪?
那几个月,王松林干活特别卖力。需要两人合作绑扎的钢筋笼,他独自一人就兴冲冲地完成了,间距和结实度根本挑不出毛病。搬钢筋通常都是临时工的事情,为了节省时间,王松林自己把钢筋扛来扛去。带班头看得心花怒放,好几次拍着他肩膀说要请喝酒。
散步之后,他没有再同张秀梅单独说过话。吃饭时碰见,他们的眼神会在打菜时偶尔对上,秀梅还是一贯的和善顺从,可王松林竟然有些胆怯,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出门散步遇见时,也是简单打个招呼,最初恳切真诚的谈话,倒成为一个负担,让他没有勇气面对这个女人。
工地新来一批钢筋,要赶在浇筑之前全部焊接。焊机运来了,护眼面罩却没有跟着运来。为了赶进度,王松林自告奋勇揽下了焊接的活路。一开始还拿着一副烂墨镜遮挡,觉得碍事,便把墨镜也弃在一边。第三天早上一起床,他的眼睛就红肿成了两个水蜜桃。
焊接的工作是无法再继续了。他眯缝着眼,就着白菜稀饭吞馒头。稀饭还没喝完,耳旁传来一个声音。
“大哥,我给你凉了一盆盐水,敷在眼上恢复得快点。”
他有些慌张地放下碗,站起来,借着微光看清眼前女人的轮廓。清凉的毛巾贴到了脸颊皮肤,他抬手接住毛巾,身体却本能地往左边躲闪了一步。
好巧不巧,左边杂乱堆放着十多根钢筋,他的左脚插进缝隙,一个趔趄,仿佛听到咔嚓的折断声,脚踝传来钻心的疼痛,他“哎哟”惨叫了一声。
秀梅赶紧扶着他坐下,口中忙不迭地道歉,“都是我多事,都是我多事,你看看,这下更痛了。”
王松林咬着牙,额头上的汗珠一颗颗滴在地面。一边还忍着疼痛安慰秀梅,让她别自责了,是自己不小心才伤到。
到了中午,除了两只眼睛,他的脚踝也肿成了一棵胖萝卜。小肥肥进来看见,又开始调侃:“哎哟,老王,你连肿起来都是三点式,实在是太性感了!”把下工的兄弟们逗得又是一阵哄笑。
一边打趣着,工友们把他扶到工地旁的私人门诊查验,还好只是扭伤,没有真的折断骨头。
即便如此,半个月内也别想再生龙活虎了。白天工友们去上工,留他一个人躺在床铺上呆呆地望着房顶,午饭便只好找人送过来。秀梅本就怀着愧疚,主动承担起了送饭的任务。
不仅如此,她还在冰柜里放上毛巾,拿过来给他冷敷。秀梅蹲在地上,把纱布小心地拆开,然后将冰冷的毛巾包裹在肿起的脚踝上。两只手握在上面,仿佛一位十分敬业的护士。
他原本很为秀梅这些细致周到的照顾感到尴尬不适,毕竟受人恩惠,又有着性别差异。每当他轻微扭动,或是嗫嚅着表达谢意。秀梅便抬起头朝他笑笑,然后又埋下头护理伤处。眼神透着专注,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有工友半途倒水或是休息进来撞见,他便十分不安,整个身体躁动着,涨红脸要把脚从秀梅的手中抽离出来。然而在心底,他却希望这样的状态维持得更久一些,最好没有人来打扰,他和秀梅就这样永远下去。
6
过了不到十天,他趁着肿胀稍轻了些,独自在房里用一盆水擦了擦身子,换了身衣服。脏衣服已穿了多日,换下时已能闻到明显的酸臭味。还未来得及收拾,秀梅却又进来了。她瞥了一眼,还是让王松林坐好,蹲下来为他敷脚。
处理完毕,她才站起来。轻声道:“大哥,衣服我给你拿过去洗了。”
“不,不用!我自己来。”王松林连忙摆手推辞。
秀梅没有理会他的客气,开始默默收拾他换在一旁的衣物。几件外套长裤捡起之后,露出脱成一圈的内裤。秀梅的脸上泛起几分红晕,嘴角似乎动了一下。但她还是镇定着,用衬衣裹住内裤,兜着一包衣服走了出去。
王松林先想着拒绝,之后又想说声谢谢,喉咙却突然干涩,终究一句话都没讲出来。
第二天,秀梅没有出现。从另外的工友那里,王松林才得知她的老公找到了工地上,此刻还待在秀梅独住的那间板房里。又说那男人尖嘴猴腮、眼露精光,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等工友走了,他便支起耳朵,希望能听到秀梅房间里传来的丝毫气息。可是连着大半天,都没有任何动静。傍晚时,他终于克制不住,起身慢慢走出门外,沿着板房的墙面小心地往秀梅那边踱步。
没走几步,小肥肥远远看到他,便也凑了过来。
“脚好些了没?已经消肿了啊。”
“嗯,就是出来活动下。”
小肥肥没有像往常那样玩闹,而是扶着王松林的手臂往前挪步。
还隔着三四个房间,他便听到秀梅低低的啜泣声,似乎是男人在发火,吼叫中还夹杂着乒乒乓乓砸东西的声音。
“你这几个月挣的钱呢?快拿出来给我父母养孩子!”
“没有,都在老板那里。”
“没有?你骗谁呢?白吃白喝这么多年不说,还把孩子丢给我们,自己拿钱去养野男人?你看看,内裤都还没拿走。真是浓情蜜意啊!”
“不,不是这回事。”
“不是什么?你就是天生的贱骨头!”
又响起了砸东西的声音,这次,男人的拳头开始落到秀梅的身上。王松林的血液开始往头顶涌,他听见自己的牙齿被咬得咯咯作响,双脚不自觉地要往前迈。
小肥肥拉住了他,“老王,我去。”
旁边又围过来几个工友,一起看着小肥肥走到秀梅的门口。小肥肥扭过头,递回一个眼神,然后敲响了房门。
里面的声音停下来,没有人应声。小肥肥又敲了几下,朝里面喊道:“张姐,在不?”
过了几秒,男人打开门,一脸戒备。
“什么事?”
“噢,大哥,我想问问张姐,昨天是不是把我的衣服收错了?”
“什么衣服?”
“呃……就是,就是下身的短裤。”
“没有你的短裤。”
男人不耐烦地答了句,小肥肥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了蹲靠在墙角的秀梅。
“等等,就是那条。张姐,你怎么了?”小肥肥拿手抵住门。
“别多事,快走开!”男人试图打开他的手,推搡之间,一手掌拍到了小肥肥胸口。
“打人了!救命啊!兄弟们快来啊!”小肥肥马上喊叫起来,虚张声势又阴阳怪气,实在滑稽得紧。
这边的工友们早就摩拳擦掌,听得号令一拥而上。把男人按在地上就是一顿胖揍,众人拳打脚踢,直打得男人像头死猪一般,躺在地上只能哼哼。大家觉得不解气,又把他架着拖到工地门口,扔在大路边。
男人自知没脸,一直闭着眼装死。等到大家走回大门口,他才纵身跃起,跑跳着朝江边逃去,口中一边还骂骂咧咧:“你们等着,老子拉两货车人来把你们踏平!”
大家又对着狼狈的背影哄笑了一阵,这才往回撤。王松林一直跟在后面看男人被打、逃跑,此刻才想起还在屋里的秀梅。他独自拖着伤腿往回走,却发现秀梅已将房门紧闭,把自己关在里面。站在外面,王松林犹豫着要不要把门敲开,安慰秀梅几句。想了一会儿,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走回了自己的宿舍。
后面几天,王松林再没碰到秀梅,也没有工友提起她的消息。王松林正想着脚伤恢复了,赶紧再上工挣钱。小肥肥却在傍晚跑进宿舍找到他,说是老板在山西晋中那边新接了个工地,准备让小肥肥过去管理,还要带几个兄弟先过去筹备起来,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王松林。
老板这样做还有层意思,就是让他们避避风头,毕竟秀梅的男人是当地人,万一真的要来找茬,他们几个当事人不在,也好缓和一些。
王松林思忖了片刻,小肥肥虽然平时嘴贱,但在关键时刻还是个信得过的兄弟,这次过去又是新开炉灶,各方面条件一定能比这边开得更好。树挪死人挪活,多去新地方走走总不会错。于是当下便应承了这件事。
工地上都是雷厉风行,凌晨五点,小肥肥便把王松林和另外几位工友叫醒,卷起铺盖和换洗衣服。一辆面包车等在外面,载着几人到了火车站。火车票已经买好,王松林迷迷瞪瞪找到位置,挤着坐下,很快昏昏沉沉睡着过去。
等到被窗外的清风吹醒,望着往后飞驰的房舍和树木,王松林突然意识到,他正在离这个县城越来越远,秀梅的脸突然浮现在玻璃上。
如果没有意外,王松林将再也不会回到这个陌生的地方。那就意味着他也可能再也见不到那个低眉顺目的女人。她为他舀菜、洗衣,用冰冷的毛巾为他敷脚,顺从的眉眼下,隐藏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他还想起了她的眼睛,每次都直视着他,并没有太多情绪,但里面似乎也含着几分期待。
可是他说走就走,竟然连道别和一句感谢都没有。
7
服务员为锅里加了汤,把青笋、木耳倒了进去。我把捞出来的毛肚和虾饺夹给了王松林,然后举起啤酒与他碰杯。
“来来来,先跟往事干一杯。”
沉浸在记忆中的王松林被我拉回现实,羞涩地笑笑,仰脖吞下杯中的酒。
“还想着重温旧情,所以找到这里来了?”红色油汤翻滚不息,透过升腾的水雾,我看到王松林的眼睛里泛着泪光。
“没,没有。后面还发生了些事情。”他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拿着纸巾擦嘴,顺便把眼角的泪水一并拭去。
在去晋中的火车上,王松林把脑海中关于秀梅的场景全部复习了好几遍。他看得懂秀梅的心,可是两人都有一大家人。他也没其他本事,只能卖点体力养家糊口,哪还有闲心来玩这男女之间的情爱游戏?
心下想着,王松林反倒释然了。就把和秀梅的事当作一场梦吧,接下来大家相忘于江湖,安心过好各自的小日子。
新工地,新气象,新官上任的小肥肥干劲十足。先来的几位兄弟都算是小肥肥的心腹,当然也是全力支持。挖掘机很快进场,板房也迅速搭建起来。白天黑夜机械轰鸣、人流穿行,一派忙碌景象。
王松林本就是现场操作的一把好手,之前自学了看图纸和计算基本受力,加上去年考过了安全员资格。小肥肥把他提拔成现场安全巡视员,天天带着个袖标四处检查监督。
他没有游手好闲的习惯,所以看到安全措施不够或者效率不高的方法时,不仅要开口纠正,时常还要亲力亲为演示一番。他自己技术过硬,大家当然心服口服,王松林也很珍惜自己管理者的身份,从不狐假虎威地玩弄权势。
那天晚上,王松林正在宿舍里整理资料,小肥肥突然跑到他的房间,坐在床边笑吟吟地望着他。
“老王,有个事情,有必要给你汇报一下。”
“又去逛窑子了?”王松林头也没抬。
“那有什么好汇报的嘛?不是常事么?”
“小心点,看哪天把枪打坏了。”
“不愧为安全员,职业素养很高。”
王松林继续埋头演算,不再理他。
“那个,你还想不想你的秀梅?”
“嘿,你小子。”王松林被他逗笑,“我都没提小胖妹,你还埋汰起我来了。”
“说真的。”
“屋里一大家人要养,自己都填不饱肚子,哪还有闲心玩这些?那就是一场梦,早没放心上了。”
“其实,她之前联系过我,说要跟过来,我一开始没同意,工地上有女人终究不方便。这次我们厨师请假回家修新房,我就寻思着找人,正巧他们那边的经理又在提,我就让她先过来顶着,这时可能快到了。”
“啥?”
正说着,屋外传来汽车的马达声。司机万东站在门外喊:“肥肥,人我已经接回来了。”
王松林听着,心里轰地燃起一团火。他本能一般站起身冲出门外。小肥肥跟在后面跑出来,“不是说早就忘了么?你们大人太虚伪了吧!”
王松林站在屋檐下,看着刚刚从车上下来的秀梅,脸颊上泛出红晕,一绺头发被汗水粘在眉边,手提着包袱,眼睛里满是羞怯的笑意。
8
帮他敷脚洗衣服的秀梅,说话轻声细语的秀梅,被坏男人打骂的秀梅,从浦江追随到晋中的秀梅,还有每天晚上跑进他脑海的秀梅,现在就站在他的面前。王松林却只得强忍着内心那股激烈澎湃的情绪,“嘿”了一声当作招呼,接着便回到房间里继续看图纸。
但他哪里还看得进去?眼前的图纸、数字和符号不停游走,以不同角度组合成秀梅的样子。他躺在床上,听见自己心跳和血液流动的声音,脸颊发烫,翻来覆去折腾到半夜方才睡着。
接连几天,他都等待着。可是秀梅也没有更多的表示,工地依然繁忙不休,来了更多人,食堂的任务也重了许多,秀梅一早起床,准备好馒头和稀饭便要奔赴菜市场,采购回来又要忙着洗菜切肉,准备下顿餐食,根本没有空闲。
他在中午吃饭时看见秀梅的眼睛,里面依然有着隐约的期待,王松林却又把握不定究竟有没有渴求在里面。准备好的话只能压在嗓子眼,活生生咽回去。
北方天冷风大,冬天的感觉来得更强烈一些。吃过晚饭,工友们都早早溜回板房,喜欢喝几杯的,就买些卤菜零食在宿舍里加餐,没事的就裹在被窝看碟玩手机。
一个人走到工地外面,狂乱的风吹起地面的尘灰,刮得人快睁不开眼睛。
往前望去,几条小道将耕地切割成不规则的块状。再远处是一片采空区,广阔地面上分布着一个个不规则的塌陷,非法乱采的小煤矿在大地上留下了难看的坑洞。像是经历了天花的孩童,只留下被毁坏的脸面让人惋惜。
寂寞而无助的情绪在体内回旋,王松林正想着往回走,听到身后有人说话。
“大哥。”
他身体僵直着,两只手从兜里拿出来,又不知放到哪里。
“北方的风很大吧,你不怕冷?”他为自己的愚笨感到耻辱。
“不冷,你把风都挡住了。”
他看见秀梅的笑,她粉扑扑的脸和浅蓝色羽绒服。
“别那么叫我,我比你大不了多少。”
“嗯,松林。”
“秀梅。”
“走,到我房里坐坐吧。”秀梅说。
他刚想抬步,又停住了。
“算了,工地上的人最喜欢说闲话。”
“我都不怕,你怕了?”
“这不是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王松林越说越觉得心虚。
“要不,我们一起去城里的旅馆?”
“我不想跑那么远,看你吧。”
秀梅走回了工地,留下王松林独自一人继续在冷风中站着。
尽管隐隐觉得会发生什么,但王松林等待的那个时机却迟迟没有到来。
9
又忙了大半个月,众人开始谈起过年的打算。有赶回家修房子的男人,也有被家里安排着结婚的后生。但大家的言语中,都认可小肥肥是个慷慨的带班头,工资开得比绝大多数的工地多些,而且要结就结,绝不拖欠。
听起来,似乎没有人想留在北方的工地上度过春节,王松林便想着把守工地的钱给挣了。他找到小肥肥,表达了自己的意愿。没想到小肥肥愉快地应允了,而且他表示自己也要留下来。这是他人生中管理的第一个项目,小肥肥也不想出半点差错。
有的提前买好了火车票,有的搭上了回家的顺风车,工友们陆陆续续离开,工地越发冷清下来。作为在外漂泊的打工仔,谁都在盼着春节回家,拿着票子与家人团聚,在老乡面前摆摆阔气,聊聊这一年来的悲戚和欢喜。
大年三十上午,送走了最后一位离开的工友。王松林窝在房间,只听得见冷风在屋外呼啸作响,或是从板墙的接缝中钻进来,发出嘶嘶的声音。他起身去小肥肥的房间,一进门,却发现还有秀梅坐在那里。
“没想到吧,老王?秀梅姐春节也不回去啦!”
秀梅站起来,把位置让给他。王松林却没动,一时还有些回不过神。
“我给姐说了,今晚准备点酒菜,咱们三个人看看春晚,也当吃顿年夜饭。”
年夜饭就摆在小肥肥的房间里面,桌上的彩色电视放着晚会。电磁炉上放着小锅,秀梅把土豆、白菜和香肠腊肉收拾好,摆了满满一桌。
“来,你也要喝一点哟。”小肥肥给秀梅也倒了一杯白酒。“春节快乐,干杯!”
王松林仰脖吞尽,这是食堂师傅从老家小厂里打来的粮食酒,又放些枸杞冰糖泡了大半年。水分蒸发掉,酒精浓度高了不少。从喉咙一路辣到了胃里,鼻子发酸,暖意迅速窜遍全身。
“肥肥,谢谢你想得这么周到。”王松林敬了他一杯。
三人来回喝了几杯,王松林已有些醺然。小肥肥的手机响起来,不用看也知道是家里人在召唤。他接通电话,指指汤锅,转身跑出了房间。
电视上,明星们演得正欢。吵吵嚷嚷的热闹氛围,减弱了房间里沉默的尴尬。
“我也敬你一杯,谢谢你照顾我。”王松林试图打破沉默。
秀梅没动也没说话,而是怔怔地流下了眼泪。这却让王松林有些慌乱,他赶紧抽出几张纸巾,递过去。
“大过年的,别哭哭啼啼的啊。”
秀梅没有接,他更有些无措。眼泪滑到腮边,眼看着就要滴下来,他便用纸巾擦去她下巴的几滴泪珠。
秀梅就在此时握住了他的手,把他的手压在了自己脸上。
“松林,我就是个什么都做不好的人。长得不好看,看不准男人,做不好家事。每次想帮忙,却又总是添乱,就连我儿子现在都不认我这个妈了。”
“别……别这么说,我还不是一样?从小家里穷,自己又不会念书,卖苦力挣不到几个钱,家里又天天等着米下锅。我家里那位根本不懂得计划,父母又被卖假药的骗走不少积蓄,出来打几天工,又总是遇到些倒霉的事情。”王松林发现自己的眼泪也流了出来。
“可是你人好。”秀梅直直望着他,把他的手握得更紧,眼神中的含意再明显不过了。
胸中澎湃的情绪再也压制不住,王松林移过去,把她的头靠过来,两张脸紧紧地贴在一起。
王松林一直对男女之事没有太大的兴趣,即便在家,他也是很久才碰老婆一次。但秀梅挑动起了他从少年以来的全部情欲。
秀梅生过孩子,身材已有些变形;秀梅天天做饭帮厨,双手和全身的皮肤并不光滑;可是她的体贴、柔软和顺从,仍然让王松林全力以赴、沉醉不已。
他们忘记了跑去另外的房间,忘记了屋外呼啸的寒风,电视里喧哗嘈杂的欢呼,以及人生中牵绊着的一切困境和痛苦。
他们只想用力地抱在一起,不顾一切地将自己交出来,同时占有对方。谁说结过婚的人不再有激情?经过沉淀和酝酿的情感,爆发起来连他们自己都觉得惊讶。王松林觉得自己几乎耗尽了这一生全部的力气,直到第二天下午,门外小肥肥的咳嗽声将他们拉回现实,王松林仍然舍不得把手从秀梅的身上拿开。
10
“那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
王松林露出一个微笑,脸上的红晕不知是因为喝酒上了头,还是为风流韵事感到羞怯。
那夜之后,王松林和秀梅过上了夫妻一般的生活。除了照顾重感冒躺在床上的小肥肥,他们天天腻在一起。没有任何人打扰他们,一起早起买菜,一起看电视、聊天,秀梅蹲在地上洗衣服,他就坐在桌边看图纸。转过头,两人对看,同时笑起来。
“我们就这么过下去,好不好?”秀梅问。
“好,我们都不回去了。就这样跟着工地走,一直过下去。”
再大的风都无法让板房里的温度冷却下来,秀梅是他遇见的最好的女人,她那样顺从他、照顾他、陪伴他。王松林抱紧秀梅,不分昼夜,一次次挥洒少年时才有的激情和冲动。
可是,家里的电话,摧毁了这个甜蜜的梦。
老婆告诉他,老父亲因为乱吃假药,突发脑溢血,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现在住进了镇上的医院,正等着他回去做个决定。
王松林回到了现实,为了女人,抛下所有的亲情和责任,这种自私的事,他实在做不出来。他告诉秀梅,先回去处理父亲和家里的事情,一旦完毕立即归来。秀梅不得不答应他的安排。
就在大伙过完春节往工地赶的时候,王松林却买好了回家的火车票。他只赶上了见父亲最后一面,老头子听到他进屋,只是手指轻微动了动,一滴浊泪从眼角滑落,然后便停止了呼吸。
随后是按照习俗操办葬礼,父亲到了这个年纪,也算是喜丧,大家热热闹闹地吃了几天。他和老婆跪在灵前烧纸,老婆同他商量,母亲也老了,不如把老房子拆掉,换一块水泥路边的地基修栋新房子,母亲搬过来一起住,也好有个照应。
老婆虽然对父母不太友好,但是这么多年也在悉心操持着整个家,朴实的脸上已经有了不少皱纹。修新房的提议,王松林实在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葬礼一结束,王松林便开始张罗新房的事情。女儿放学回来,他便照看着做作业。有他在,女儿似乎也进步了不少。
奔忙了几月,新房地基落实下来,正准备进场开工。老婆却告诉他,自己又怀上了。国家的政策已经允许他们生第二个,如果这是个男孩的话,那不仅可以成就一儿一女的圆满,还可以了却父亲生前传承香火的夙愿。
几乎是在同时,回家的工友告诉他,周大勇因为迷上了赌博,手下的几个工地都没钱继续运转,只得停工,其中就包括小肥肥管理的那个项目。
到了这份上,王松林便托熟人找了个当地的施工队伍,现在乡镇上修新房的工程也不少,加上他又会看图纸懂施工,很快便得到大家的认可。他白天骑着摩托去上工,晚上又可以回来照顾老婆和女儿,日子倒也过得滋润和充实。
又过了半个月,小肥肥在邻镇的工地找到了王松林。递给他两千元钱,说是变卖工地上的钢筋水泥换了几万块现金,他决定和几个铁哥们分掉。借此也是当面给他道个谢。
“还有秀梅姐,一定要托我给你带封信。我答应了她,但我早听说你在家里也过得挺好,所以我只来给你捎句话,信嘛,我就把它烧掉了。”
“秀梅?她在哪里?”
“算了,老王。一家人也不容易,你就放下这段纠葛吧。”
傍晚收工时,王松林独自骑着摩托开到了松林坡的坡顶,他找到那块熟悉的牛背石,从小就和伙伴们在上面攀爬,现在已经像涂过蜡一样溜滑光润。
晚风吹过,松涛阵阵,仿佛是秀梅在低声诉说着辛酸往事,他们之间的初遇、心动、照顾、相随,还有之后的激情与甜蜜,就像电影那样在夜空中播映。
远处的村庄亮起灯火,空中飘来的炊烟中有饭菜的香气,王松林对着满山的松针和野草,像个孩子一般哇哇大哭起来。
11
“结束了?”
王松林点点头,闭着眼往后靠在椅背上,重重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好大的包袱。
“你知道你们这算什么吗?”我问他。
他睁开眼望着我,“算什么?”
“你们这样的我见得多了。你们这就是农民工群体中最典型的‘临时夫妻’,大家有需求时凑在一起互相满足,结束了就各回各家。只不过像你这么念念不忘的还很少见。”
“不,不是,我和秀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你当局者迷,你们享受幸福的时间太短了,还没来得及厌倦。如果再守个两年三年,保不准你又会喜欢上另外一位女厨师。”
“怎么会?”
“听我一句劝,老王,好好回家守着你老婆孩子,一家人过好才是真的好。别想什么秀梅了,也别来城里趟这滩浑水了。周大勇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找到了估计也只剩半条命,哪里还有钱赔给你们?你有本事,好好干,绝对可以挣大钱。”
至此,王松林再没说过话。火锅店早就准备着打烊,他也借着回忆喝了不少。我们搭着肩膀走出火锅店,走到他们住下的小旅馆。
我挥挥手,看着他摇摇晃晃地走上楼梯,这才打了个车回自己家。想起自己天天处理拆迁补偿、地方协调、民工上访,见到的都是些面红耳赤、剑拔弩张的场面,今天竟然听了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不禁哑然失笑。
12
我见过那个女人。
今年三月初,我陪公司总经理到工地去搞安全大检查。每年春秋两季,公司领导都要下去跑这么一趟。除了看看现场,也跟兄弟们喝杯酒聊聊天,鼓励动员几句。下面的项目经理也借此给领导汇报下情况,表个忠心。
到了湖南株洲的项目上,刚下车走了几步,老大突然想起手包还没拿下来,杯子里也该换一泡新茶。领导的鞍前马后就是我的战场,所以赶紧折回去找车,然后拿出手包,又把茶杯里的旧茶倒掉,新泡一杯。
等我走到项目驻地,刚刚靠近食堂,便听到里面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我一进去,看到一个女人正在缠着老大絮叨个不停,双手把着他的手臂拉拉扯扯。老大明显有些不耐烦,但碍于领导的面子没有发飙,还在轻言细语地安慰。
“你告诉我,王松林在哪里?你是大领导,我看得出来,你肯定找得到这个人。”
“什么王松林?我没听说过。”
“你肯定知道,你是大官,你派人查查,他就在你们工地上。”
“好,我马上安排人办,你不要激动,慢慢说。”
领导被一个女人这么纠缠,下面的人看到成何体统?我赶紧冲上去。
“放开,放开!你这是什么情况?先搞清楚我们什么身份?人大面大的,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我呵斥着那个女人,同时用力把她的双手挡开。
“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找个人。”那个女人涨红了脸,头发中夹杂着不少白丝,凌乱地贴在脸上。
“找什么人?跟你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有点事情。”她咕哝着。
“私人事情找你们项目经理,我们领导哪有时间管你这些闲事。”
项目经理何军此时才赶了过来,领导整理着被扯皱的袖口,脸色严肃得可以挤出水了。
“管管你自己的人,没大没小的,像什么样子?”我指了指那个女人,用愠怒的眼神盯着何军。
我跟着老大走出厨房,去参观他们早就精心布置好的职工宿舍和图书角。身后传来何军怒吼的声音:“张秀梅,你这个疯婆子怎么这么不知好歹?留下你帮厨都是可怜你,怎么还那么没眼色,得罪了领导你知道有多严重吗?这个月的津贴先扣掉,等我陪了领导再来收拾你!”
上了车,何军还在忙不迭地道歉,老大这时虽然还有些情绪,不过已经把领导大度宽容的风格展现出来了。
“没事,没事,你们现场管理也有难处。”
“实在不好意思,让领导受惊了。感谢您还这么理解包容。”
“那个女人找什么人?”我问何军。
“她就是这里有点问题”,何军指指自己的脑袋,“平时工作还算勤恳老实,不声不响,对待遇这些也没什么要求,但是一遇到有生面孔到工地来,她就要去缠着人家找人。”
“她究竟要找谁?”
“找王松林,我也问过人资部,公司里面就没有这个人。后来才打听到,她老家是浙江那边的,本来结了婚也有孩子,不知怎么跟工地上这男的有了一腿,被老公暴打后又赶出家门。后来那男的也不要她了,她就成了现在这样无家可归的状态。看她可怜,我们换工地也都带着她。”
“可怜归可怜,但是也要考虑我们工地本身的人员管理和食品安全。你堂堂一个项目经理,不要犯妇人之仁的毛病。”老大直视前方,说话一针见血。
“领导批评得是,我回去就把这女人赶走。”
“注意方式方法,你们年轻人做事多考虑考虑。”
晚上喝酒时,为了表达歉意,何军连着干了三杯,这才算是解开了心结,获得了老大的谅解。
坐在阳光下,我的眼前浮现出王松林和秀梅的脸,他们在半空中漂浮着,时而分开时而又重合在一起。
“他妈的,都什么时代了,还真有人相信这狗屁爱情。”
要帮王松林找到秀梅也不是没有办法,何军那里也许还有她的讯息,不然还可以通过管理分包队伍的同事那里找。
我掏出手机,在通讯录中翻到了何军的号码。看着拨号键,手指悬在半空,迟迟按不下去。